今天,是第20个中国记者节,也是我自己的第17个中国记者节。
这几年每年的这个时候,我都得写些什么,聊做纪念,因为一直很看重这个日子。
昨儿看到“全媒派”编译了路透社新闻研究院的一篇报告,《路透报告直击行业人才问题:夹缝中的新闻人正在抛弃新闻业?》。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院长的张志安老师,就这个话题展开,谈到中国新闻业的人才问题。
张老师说他的观察是:
“1.一流人才进主流媒体的意愿降低,年富力强的媒体骨干仍在流失;
2.总体上党媒就业吸引力比市场化媒体要大;
3.新闻业工作对年轻人来说,作为起步职业的意义大于终生职业;
4.融合、技术、移动和整合传播思维,对人才越来越重要;
5.适应宣传者而非监督者,是多数人角色转变的普遍要求。”
这里面的第1、2、5,这三点,我感触较多;也不禁想起前两年,在国内一家著名大学的新闻学院跟学生们做分享前,跟他们老师的交流。
我问:有没有学生愿意跟着我们来当记者,做新闻?
老师说:没可能,我们的学生毕业后,当记者的都没几个;就算要当,也是去人民日报、新华社这些机构。
听完这话,我有些难过,因为这个新闻学院,号称是中国国内长年排名第一的新闻学院,培养出过很多在市场化媒体工作的、非常优秀的新闻人,包括我很尊敬的一些前辈、老同事。
再后来,在与更多大学新闻学院的同学们接触后,我这种“难过”消散了。
因为越来越多的事实告诉我,现在的大学生、年轻人,比我们要优秀得多——因为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更好,眼界更为开阔,外语能力更强,思想更为开放,乃至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,他们的家庭条件更加优越,父母能够给予他们的支持也更多。
在这样的环境里,即使是所谓的“二三流的人才”,假以时日,也肯定会比我们做得更好。
并非矫情地说,我常常感慨,有些90后的年轻同行、同事,在他们这个年龄,写出的文章,远远胜过了那时候的我;甚至有的90后同行,现在的水平,就已经超过了现在的我。
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,怎么把他们吸引进来,尤其是吸引到市场化的媒体中来?
我在这两年与其他大学新闻学院学生们的交流里,喜欢讲这样一个题目,《当记者的“坏处”与“好处”》。
我先讲的是,在中国当记者的“坏处”。
为什么要先讲“坏处”?
因为,我想先把赤裸裸的真相告诉大家,期待大家,“即使知道了生活的真相,依然热爱着她”。
当记者的坏处有哪些?
首要的,就是“穷”。
如果以房价为参照物,在十几年前,记者,包括很多其他行业的收入,并不算太穷。
我是年进入新闻业的,当时在四川成都一家报纸工作,一个月两、三千块钱,到了年、年那会儿,换了家报纸,涨到了四千来块。
对比当时的房价,一个月的工资,不吃不喝,基本上能够在市区不算偏远的地方,买一平米的房子。
那个时候传闻最多的同业高薪,如《南方周末》的记者,一个月就能挣一万来块钱,算下来,广州、北京,买两平米的房子,也没问题。
那个时候相对不低的薪酬,可能也是当时领先的市场化媒体,能够吸引到“一流人才”的重要原因之一吧?
十几年后的今天,市场化媒体的平均薪酬变化不大——年至年,我在《南方周末》当记者时,一个月也就是一万来块钱;有的,还在下降,更有甚者,欠薪几个月、使得记者去公开讨薪的事情,也并非一例两例。
如果再以房价为参照物,记者的“穷”就格外凸显了。
以这样的薪酬,在北京、上海、深圳这种地方买房,光靠自己,近乎痴人说梦;租房,都会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情。
至少有两个同行、同事——其中一位已经工作超过10年了,跟我说:以他们现在的收入,在北京想单独租一套一居室,都负担不起;因此只有无奈地选择合租。
甚至,合租也越来越成为沉重的负担——十来平米的一间房,是的,仅仅一间,月租就要三千多。
年,我曾经以每月元的价格,在北京二环外租过一套一居室,那房子是回迁房,没有任何装修,仅仅是通了水电。床都没有,只有两张床垫。
房东是在金融机构工作的,她开始要我一次付一年的房租。我实在付不起,恳求一次交半年。她答应了,不过说了这样一句话,“你怎么这么穷啊……”
当时,我工作的地方是中国最好的新闻杂志。
但其他高薪的行业就不同了。
这里我亲历的故事,可以写很多,这里不嫌累赘,先写几个吧:
年前后,我的高中同班同学,一个宿舍的好友,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。
我说,来块吧。
他惊呼:那你怎么活呀?!
我问:那你挣多少钱呢?
他回答:一个月最少也有多。
我经常开玩笑,我高考得比他多了来分吧。高中毕业,他就在湖南本地读了一个不知名的学校,学的是建筑设计行业。
他说,那时候来钱真容易啊,晚上下班回家,给别人画图纸,两三个小时就是两三千块。再后来,他的个人财富,继续跟随中国房地产行业而不断茁壮成长。我问他,在长沙住在哪里?他说:这不好回答,我房子有点多……
当然,诚实地说,取得财富上的成功,除了行业差异,跟他自己的努力也分不开,年前后,他还拿到了一级建筑师的资格。
年11月,《财经》杂志大动荡,诞生了后来的财新传媒——到现在,正好整整10年了。
我当时在《财经》杂志工作,那段时间,各大公司来挖我们跳槽的比较多。
我印象特别深的是,有一家大房地产公司(就是那个挣一亿元才是“小目标”的那家)的人给我打电话,邀请我去。
我拒绝了。
然后,电话那边的人说:
“你可要想清楚哦,我们一个月至少可以给你开到3万块。”
3万块,是当时我在《财经》杂志时工资的3-4倍……
还有位湖南商人朋友,他比我还小几岁。
有次快过年了,来看我,并请我洗脚。
聊天中,他也问起了我的薪酬。
“你一年能挣万么?”
“远远没有”。
“那50万呢?”
“还是没有”。
他停顿了一会儿:
“那我请你再做个大保健吧”……
不仅仅是我,如果把我所知道的同事、同行们关于“穷”的各种啼笑皆非的故事拿出来写,再写个三五千字,都写不完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大公司、大机构,以高薪酬挖记者跳槽的例子,就一再发生。去年的今天,也是记者节,我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《马云先生,你到底要收走我多少老同事?》的文章。
当然,记者也可以变得有钱。
一个稍微好点的记者,“变坏”就可以有钱。
这几年,尤其是今年,我遇到了好几次抱着上十万,乃至数十万现金找上门来的。这些钱里,有的是希望“封口”的,有的是表示“事后的感谢”。
你要说我不动心,那是假的。
我不仅会动心,而且还会时不时想象一下,如果有了这些钱,我可以买些什么,做些什么……
但是,这些钱,我没有要,也不能要。
很简单,我不想成为自己所反对的那种人。
时至今日,在这方面,我可以无愧地说,我还没有成为自己所反对的那种人。
在中国当记者的第二大“坏处”,就是“管制严苛”。
这是一个故事更多,细节更精彩的“坏处”,不过没法展开来谈。
简单而言,我们原来常说“新闻发生了,记者在路上”;如今是,“新闻发生了,记者在路上,禁令已然到达”。
我时常感慨,我心目中,中国第一等重要的新闻,我们无法报道,乃至仅仅做储备都做不到;第二等重要的新闻,如今也无法报道了。
但即使这样,在我看来,与非洲、拉丁美洲、俄罗斯、东欧、西亚中东等一些国家的同行相比,我们又是幸运的。
我们暂时没有肉体被消灭的危险;我们也几乎很少,有因为纯粹的新闻报道、正常履行职务行为,而被投进监狱的案例。
我也经常说,中国足够大,这个时代足够精彩,奇葩事件足够多。每周,每月,都会发生世界级的新闻。
我们最不缺的,就是好的新闻题材——禁令再多再密集,也无法一一覆盖所有的这些世界级的新闻题材。
我也真心地认为,与新闻管制相比,限制我们新闻业务水平的,限制我们写出好的新闻故事的,更主要的,在于我们努力得不够,学习得不够。
以我们的现在的能力和努力,即使我们跳起来,还摸不到中国可以报道的新闻的天花板。
做记者的第三个坏处是,有危险。
这些年,记者在采访中,被打的新闻,每年都有。
我也遇到过,黑恶势力要在执法部门的办公室里,冲过来要掐我脖子的情况。
也有过被我报道揭露过的腐败官员,比如时任华侨城集团党委副书记、华侨城监事会主席宗坚,放出话来,说联系好了公安及法院,要来抓我——传说我是收了50万元的“黑钱”才去“黑”他的。
那段时间,让我很是紧张,乃至害怕。
所幸,几个月后,这个贪官被抓了,经历一审、二审,去年二审审结,判了大概十三年吧。
像有些背景复杂的民营大企业,也对记者构成较大威胁——比如曾经的安邦保险,在我们报道它的丑闻之后,除了对我们口头威胁,还动用监听等手段。甚至驱使过有司来辱骂训斥,施压逼迫。
有危险也表现在,一些公众事件、突发事件的采访中,可能被强力机关的人士强制带走——这样被带走,“协助调查”的例子,我自己遇到过也不止一次。
今年四川宜宾地震,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小飞,在地震现场采访,被警察叔叔带走。她吓坏了,给我电话,我却在电话里哈哈大笑。
她说,李老师你笑什么?
我回答:我当记者当了5年后,才第一次被警察叔叔带走;你这才第二年,就遇到了这种情况,比我强多了,你的人生圆满程度又增加了。
不得不说,在突发事件、自然灾害中,到现场的记者遇到危险的几率,要比不去现场的,高很多。
前些年,我经历过的大地震,就包括年5月的汶川地震、年4月的玉树地震和年3月的日本地震。
在这些大灾难中,除了身体受到的直接威胁,心理伤害同样存在。
时至今日,我仍然记得汶川地震后的几个月,我在床上,会突然惊醒;或者,频繁做噩梦,瑟瑟发抖的情形……
当然,在采访中,我认为最危险的经历,还是年7月的新疆。
希望那样的悲剧,不要再上演了,永远不要。
做记者的第四个坏处是,被歧视
这种被歧视,不仅仅是因为收入低,还有普遍职业声誉不高的原因存在。
在一些民意调查里,出现过,记者职业声望排倒数第一的情况。
这种倒数第一,不仅仅是中国,可能还包括美国。
所以,我们经常自嘲,“嫁人莫嫁新闻男;娶妻莫娶新闻女”;“防火防盗防记者”。
说完了当记者的“坏处”,我也要来说说,当记者的“好处”。
首要的好处就是,自由。
这包括肉体的自由——不用坐班,工作时间弹性。
每次,我在上下班高峰,在北京挤地铁、公交,就感慨自己工作的幸福——这个时间段挤地铁公交,我每年可能只有三、五次。
然后,记者可以有“说走就走的旅行”。
“世界这么大,我想去看看”,我们有时间的相对自由。当然,“说走就走的旅行”,还需要有钱——如果没有钱,那得自己有本事让人替你名正言顺地出钱。
记者还可以有熬夜看世界杯、欧洲杯的自由,每四年的世界杯,每四年的欧洲杯,我都会看大多数场次的比赛。
如我这样,人到中年,处理各种家中事情,也需要有时间的相对自由。
然后,是精神的自由。
这样的精神自由,对比公职人员来说,更加明显。
我们没有那么多非业务类的学习,如果不是“另有所图”,也不用说那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话,表那些言不由衷的态。
(我所尊敬的《财经》杂志时的老上司,财新传媒的常务副总编张进老师在他的《假如重新选择,我还是会做新闻》中,阐述他认为的当记者的好处,第一点,也是“自由”)
第二大好处是,有尊严。
这种尊严,与前面说的“坏处”——被歧视,似乎有些矛盾。
但在我看来,这是来自我们内心深处的尊严。
我特别喜欢《孟子》里的一句话:
“说大人,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”。
如果不是“另有所图”,记者不用溜须拍马,不用刻意讨好逢迎;更不用担心被上司骂得狗血喷头,毫无人格,却不敢反驳。
当然,这样的尊严需要有附加的条件:
第一,记者需要用“作品说话”,用自己的新闻业务能力、文章,来赢得尊严;第二,就是自己的人格操守,不收黑钱,不敲诈勒索,不收好处费,不求个人私利。
当记者的第三大好处是,有趣。
见各种各样奇葩的人——上至达官显贵,下到贩夫走卒,结交各种各样奇葩的朋友,听各种各样奇葩的故事,去各种各样奇葩的地方,于我而言,其中的乐趣足够多多。
但我们也要记住,见到谁、去过什么地方,固然有意义;更有意义的是,我们在这中间,看到了什么情况,提出了什么问题,获得了哪些知识信息;更重要的则是,我们写出了什么故事。
几年前,中国31个省市自治区+港澳台的,我都走到了——但远远谈不上走遍。
这几年,我这名副其实的乡下人、土鳖,也想慢慢开始走世界了。
如南极、北极、亚马逊、撒哈拉、西伯利亚、珠穆朗玛峰,这些地方,都要成为我的目的地。
我甚至希望有机会“假公济私”地,完成这些目标。
当记者的第四大好处是,有意义。
医院一位著名外科大夫吃饭时,他提到一句古人名言,“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”。
我深有感触,想着自己的职业目标、人生目标,应该是“不为良相,便为良记”。
“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观者前行”,十几年来,总在激励着我们。
我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,努力“让善良得到褒扬”,“让罪恶得到惩罚——至少,让罪恶有所畏惧”。
不管大势如何,我们依然在坚持这样做着。
今年前几个月,我们通过持续地报道,促使一个作恶颇多,并骗取几十亿甚至上百亿资产的某上市公司董事长,终于归案,进了班房。
我年轻的同事小飞,更是通过她本人的连续报道,帮助一位一审被判15年的蒙冤者,二审直接改判为了无罪——你要知道,在中国无罪判决率,前几年不到万分之三,年也不到万分之六啊;更别说这种一审重判,二审改判无罪的——从他本人到家属,到他的律师,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。
当然,我很清楚,无论是作恶进了班房的,还是无罪获清白的,记者在其中,可能顶多只起了细枝末节的作用。
此外,我们今年夏天对于青藏公路沿线、可可西里区域内,严重垃圾问题的报道,促使当地政府,在两三天后就派出至少人,大力清扫收集那些垃圾。然后,青海、西藏多个部门行动,在研究建立应对青藏公路及青藏高原日益严重垃圾问题的长效对策。
这个事情,我还会持续